叶子

大概是下雪了，叶子不知道。

母亲打来电话时，她还没起床。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出门，也没有开过电视或者灯了。连续好几天，她持续地昏睡，日夜颠倒。偶尔醒来，坐起，发呆半天，继续睡。

叶子昨天还想，假如明天是初一，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谁？但她翻了一遍通讯录，发现仍然不知要打给谁。复又躺下，保持她那不朽的睡眠。

电话响起时，叶子差点被吓死。

每个人都有他们害怕的东西，比如有人怕老鼠，有人怕黑，有人怕密闭的空间，有人怕密集的圆圈，而叶子最怕铃声，特别是那种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叮铃铃”。急促，尖锐，每一声都宛如一根针刺在她的神经上。

响了半晌，电话那边仍不罢休。叶子只好硬着头皮，按下通话。

一阵难堪的沉默，许久，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叶子，是我，能听见吗？”
一听到这个声音，叶子的手就抖起来。许多话呼之欲出，但到了嘴边，却犹豫了，最后什么也没说。

“叶子，跟妈说说话吧。”
“……”
“今天是大年初一，不知道你怎么过的？一个人吗？”
“不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叶子脱口而出，然后又补充道：“在我男朋友家。”
“你终于愿意跟妈说话了。”电话那头语气明显高兴起来，可能因为激动，女人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好着呢。” 女人一边咳嗽一边说。“他对你还好吧？他家怎么样，房子大吗？”
“妈 ——”
“好好，我不说了。你们吃年夜饭了吗？”
“江南这边的人家都是晚上吃的。”
“哦。”

又是一阵沉默。
“叶子，你们那下雪了吗？家里下了好大的雪。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下雪了，一下雪就跑到外面疯，满村子找你也找不回。”
“我们这里天气晴好，没有下雪。”叶子一边说一边拉开窗帘，只见一大片苍茫的白色扑面而来，窗外竟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甚至能听到雪花降落在窗台上的声音。叶子愣住了。“嗯，我们这也开始下了，好大。”

“你给你爸——你叔叔说几句话好吗？你给他拜个年，他会高兴的。我把电话给他——”
“你要是给他，我就把电话挂了。他是你丈夫，跟我没关系。”叶子从没这样大声跟母亲说话。
“好了，好了，不给他，不给他，再怎么说，他也曾供你上学啊。”

叶子又沉默了。
“叶子，刚刚妞妞还说起你？我们还在吃饭呢？她说要是姐姐在就好了。”

叶子眼前不由地浮现起那个小她 10 多岁的妹妹，虽是同母异父，但她们感情很好，她曾一度想憎恨她的妹妹，但终是明白，妞妞是无辜的。她想起妞妞那从出生后就没有剪过的头发，长长地一直垂到小腹，想起妞妞笑起来时好看的样子；想起有一次，妞妞懵懵懂懂地问她“你为什么喊爸爸叫叔叔”？，想起那一次，自己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要不，你跟她聊一会儿，她挺想你的。”母亲讨好般的语气。
“算了吧” 叶子又改口道，“好吧，你给她。”

母亲高兴地说：“你等一下！”声音渐小，依稀听到电话那边，母亲对着妞妞说，“妞妞，过来，你姐姐要跟你说话。”

一阵蹬蹬蹬欢快的脚步声。
“猜猜我是谁？”电话里传来一声清澈的童音。仿佛是一片雨水落进了深潭。
叶子很奇怪自己之前的不快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你吃饭了吗？”
“吃了，不过还没吃完呢？妈妈做了好多菜，你不回来真是亏大了，吃饭的时候她老是说这个菜是你爱吃的，那个菜也是你爱吃的。原来你喜欢吃那么多菜啊，原来你喜欢吃的菜我都喜欢吃。”妞妞说得极其认真又孩子气。
连叶子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不经意微笑起来了。
“还有啊，今天是过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说真的，你想要什么？我买了寄给你。”
“不要不要，我说着玩的，不过，你为什么过年都不回家啊？”
“因为工作太忙啊”，叶子现在已经把谎话说得非常流利了。
“你都一个世纪没有回家了！我好想你啊。”
“哪有那么久，不过就——”叶子突然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回去了。
“对了，你上次寄给我的桃木梳子和牛角梳子我都非常喜欢，真的很漂亮。谢谢你啊。我现在的头发好麻烦啊，如果散开来已经到小腿了，如果编起来就到腰这里。”
“你要喜欢，我下次再送你一把檀木的。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你了。”
“好啊。这样我的梳子就越来越多了，盒子都快装不下了。”
“你 9 岁了吧？”
“嗯哪。”
“等你放暑假的时候，我接你过来玩好不好？”
“好，那你千万不要忘记啊！”
“嗯，不会的。妞妞，你现在成绩怎么样？”
“这个保密。”
“跟我还保什么密啊？”
“嘿嘿。”
“行了，下次我再打给你，丫头，春节快乐！以后听话啊，别惹他们生气了。把电话给妈妈吧。”
“好。姐姐再见！——妈！”

隔了一会，又传来母亲的声音。
“叶子。”
“我在听。”
“以后不要寄钱回家了。我们都不需要，你叔叔还能赚钱，我在家里也不用钱。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什么都要花钱。以后有点钱都自己存着吧，不要再给我们了。”
“又没多少。你现在身体都还好吧，自己平时多注意休息。有些农活自己干不动就雇人来帮忙好了。”
“知道。知道。你也是，有什么困难都跟家里说说，别一直自己闷着。”
“我能有什么事。还有，你以后劝他少喝点酒，烟干脆也不要抽了。”
“那你自己跟他说。”
“等下次吧。妈，我和男朋友要出去了，我们下次再聊啊，下次我打给你。”
“好，好，你忙你的。”母亲虽这样说，却不愿先挂电话。

叶子也不想主动挂断，等了一会，一阵更加难堪的沉默后。叶子终于按了下挂断。“嘟”的一声，房间里一片安静。
叶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发现已经下午两点，洗漱一番后，决定出去买点吃的。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一片银白色。地上残留的脚印一会儿就被新的雪花覆盖，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

兰州拉面的伙计蹲在门口，看飞雪连天。见叶子过去，伙计说，“妹妹，我们正月初五以后才正常营业呢。”
“哦。”叶子冲伙计微微一笑。
伙计很对不住似地说：“不好意思啊。”

不远处的沙县小吃也是大门紧闭。叶子走了一圈，发现沿街的小吃店都关紧了门，大概都是回老家过年了。是啊。这时候，谁不会和家人待在一起呢。

叶子没有打伞，走这么一段工夫，衣服上，头发上都落满了雪。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四处飞舞，这座南方的小城居然也会有这么大的雪。
多好的雪啊！叶子想，可是她再也不是那个即使赤着脚在雪地里狂奔也不怕冷的小孩了。她再也没有冲动在雪地里奔跑。

如果问她，这辈子她觉得最美好的事。她一定会说，是小时候的一个冬天，下了好大的雪，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她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听他讲故事。突然在转弯的时候，因为路面结冰，雪又很大，他们滑了一跤，爬起来后，两个人都傻傻地哈哈大笑！叶子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爸爸也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其实不一定是摔倒，也许是他们俩走在街上，突然看到一个卖唱的女孩，爸爸让叶子送几个硬币过去，也许是春节前在街上看到写对联的男孩，叶子说我们买他的对联吧，爸爸说好，她就觉得非常开心。因为他们在一起时，即使是最寻常的事，也会觉得很幸福。

可是现在呢？叶子快变成一个雪人了。她茫然地站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玉宇苍穹之上落雪纷纷扬扬，而那个站在她身后给自己挡风遮雨的人再也不在了。

后来，叶子终于找到了一个 24 小时营业的超市。店里只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很无聊地在用笔记本看电影。

叶子买了很多吃的，女孩说：“买这么多零食，你们家一定有好多人吧。”
“是啊，还有好几个孩子，非常热闹。”叶子觉得自己越来越擅长说谎了。
“过年的时候，人越多越好啊，人多热闹嘛，这样才有过年的样子呀！”收银的女孩一边说，一般扫描这一堆吃的。“嗯，一共 187，收您两百，找您 13 元。”

叶子拎着着两大袋吃的，快要走出超市的时候，收银的女孩突然说：“嗨，那个，春节快乐哦，欢迎下次光临。”
叶子回眸一笑，“谢谢！春节快乐！”后来，她想，这是过年那天自己收到的唯一一句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