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
夏天的热浪一阵紧似一阵,仙山市上空的灰霾却没有半点减弱。往常的夏季,暖气团带来的阵雨会帮忙刷洗天空。可今年的夏季,尽管暖气团已到来多时,仙山市也下了许多雨,可灰霾却始终不散。其实也难怪,经济压力下,环保部门全都失了声,阵雨把天洗下多少尘,工厂们就接着涂上去多少灰——仙山的天,一时半会是蓝不了了。
5 月 29 日,5 月 30 日……高考的日子是一天天临近了。我打心眼儿里盼望高考到来——我懒得想象自己成为高三学生后会有多辛苦,只想着即将到来的三天假期。此外,高三毕业后,我们这些在顶楼的学生,不必每天为了与高三争一口饭而一路冲下楼,这也更让我对今年的高考充满了期待。
课堂上,老师的聒噪依旧难以被我接收。世上明明有那么多种讲课的办法,这位老师却可以义无反顾地选择最无聊也效率最低的那一种。我把草稿纸揉成一团,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还是想想高考假时去哪儿吧。
在家呆着?不行。母上向来有假期综合征,发作时,浑身发红,汗毛直竖,非得看我在书桌前写着作业才肯消停。我不在家时还好,一在家,定叫母上症状发作,搅得我俩都不安宁。为了让我开心,也为了让我妈舒心,这三天假期,我是决计不可在家中度过的。
在校留宿?开玩笑。高考时可是全校警戒,哪能在校内呆着?
上篮球场?然而,又有谁可以叫出来呢?现在大家越来越闷,叫个人出来还真不是多容易的事儿。
泡图书馆?或许是个办法。然而馆中“静”字高悬,几百个人在同一间屋子里,却和没人一样。这于读书确是好的,但也只可以读书,让人想到仙山一中的教室——同学就在半米之内,却又不能讲话,教室中坐着几十号学生,却又空空荡荡,实在太压抑人。泡图书馆与平日在学校别无二致,我不想把假期弄得与工作日一样。
唉,难道这假期就只能喂给图书馆吃了?
我的后背猛地疼了起来。后排的同学在戳我。
“喂,黎想,高考假啥时候回中法呀?大家都等着你组织呢!”
中法?中法学校!这倒是个好去处。这里保存着我与同学上初中时的三年青春。想当年,我们从街边买来小鱼仔,在教室里用酒精灯烤着吃,鱼香四溢,把隔壁班的小馋猫们都勾了过来。又记得初三时,我们买来个烧瓶,往里头加上浓盐酸和锌粒,又不知谁给塞了个胶塞,眼看瓶里氢气越来越多,再下去该爆炸了,便有同学一把夺过烧瓶,从五楼的窗口丢了出去。那烧瓶在空中爆炸,声音响彻全校,既让我们长出一口气,又让我们挨了次全校通报。不过,这之后,走在路上,都能遇见同学们钦佩的目光,有的还向我们竖大拇指……
“喂,黎想!赶快挑个时间,晚了还不一定进得去!”
“啊?哦……那……八点?会不会太早……”
“没事儿!八点就八点。大家都扎堆,晚了就进不去了!”
“好!那我们分头通知……”
“让我舒心?好小子,操起你妈我的心来了。行!你要回中法就回,看望老师,挺好。对,你当真操心我的话,把你弟也带上,他在家整天上蹿下跳的,比你还能整事儿……”
“好好好,带上就带上。我走啦!我要是会回来吃晚饭的话,会先给你打电话的。没打的话就不用留我一份。回头见!”我走出家门,坐上公交,向中法学校赶去。
弟弟没坐几次公交车,在车厢里跑来跑去,把一整车人都逗乐了。我却没闲工夫管他,去中法的路已叫我几乎认不出来:路上多了几个桥,有给车走的,也有给人走的;两旁的榕树不知何时全给砍了,换成了清一色的棕榈;四下里多了几个施工围墙,有的还让整条路转向,这是在修地铁;沿街开的店更加萧条了,原本就门可罗雀的小店早已倒闭,紧闭的钢闸门上往往用红纸写了“旺铺招租”贴着,可红纸也个个褪了色,显然被日晒雨淋很久了。
由是我便又想到了中法:听闻以严苛而闻名的龚平做了初一的级长,不知他们级的学生能否像我们一样自由玩耍?学校在我们毕业前种了许多李树,现在是否全部开花?又据说中法也开始给学生加作业了,这是真是假?每个宿舍里又是否如校长在我们毕业前说的那样,都装上了花洒?
最让我牵挂的还是中法的电台。以前我在电台工作时,大我一届的学长喜欢把播音频道关上,然后用广东话的“操你妈”来给麦克风试音。要我说这“操你妈”也太不专业了,什么爆破音、鼻音之类的一概没有,哪里能拿来做试音参照?不过,就算我多次抱怨这一点,学长还是每天照操不误:关上播送开关,一边对着麦克风“操你妈”一边把调音盘乱拧一气。久而久之,这句“操你妈”倒也成了我的口头禅,后来用了好大工夫才戒掉。
讲回我在电台的时候。有天,学长又开始试音了,他关了播送开关,走到麦克风前。这是,一股强烈的恶作剧的欲望在我心中涌起,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播送开关前,偷偷打开了它,同时极力忍住笑出来的冲动。
结果是,在恶作剧被发现前,学长的三句“操你妈”从全校几百个喇叭里溜了出来。而且,由于学长在乱拧调音盘,这三句“操你妈”还是变了调的,三句的音各不相同。事后,学长还以为是自己关开关太轻,让开关弹了起来。直到退休,他都要先仔仔细细地检查开关,然后才敢继续“操你妈”。
不过,毕业前,学校让我们整理、清点电台里的设备,说是要装修。也不知道现在搞好了没有,一会回到了中法,一定要先去看看。
公交车到站了。我抱起弟弟,从后门里走了出去。
“黎二傻,你可算来了,就差几个了!”
“罗大傻,说啥呢!”
被我唤作“大傻”的人是我初一时的社长,本名罗水其。大家在仙山一中时都互相叫本名,而回到中法后便又叫起了对方的外号:在中法,还是互称外号更应景些。本来污秽的词,在被连着叫了三年后,早已失掉了它们侮辱性的本义,而成为了某个人特定的代号,称呼者和被称呼者都对这些本义不以为然,不过,有时候,被称呼者确实需要装作生气的样子。
“罗大傻,还有谁没到呢?”
“女生里面不知道,男生里剩蟑螂、黑人。哦,还有个露姐。”
我一时竟想不起最后一个人来:“露姐……哦!露姐!”
如同按下播放键一般,过去的许多图像一齐从脑中蹦了出来,而“露姐”的形象也一下子充实丰满了。
露姐原名杨白露,是个一米八的大汉,正宗纯爷们,与女性气质沾不上一点边儿。初一开学时,大家都以为这名字属于一个女孩子,结果老师点名、他亮相的时候,几乎弄跌了全班人的眼镜。
当时,他在同学们惊异的目光中上台,很不好意思地做了自我介绍。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生日是农历的白露节气,他父亲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他取了名字,结果几乎让他一辈子在别人的惊异目光中生活。
很快就下了课,不知谁高声叫道:“露姐!”然后大家便也一起叫道:“露姐!”此后,同学们也就这么叫他。而这“露姐”便成了我们班的第一个外号。露姐起初倒还不大情愿,但日子一天天地过,他慢慢地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露姐与几乎所有同学都很聊得来,其一是因为开学第一天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二是因为他有几乎人见人爱的“聊天材料”——老师们的八卦,还有学校的轶事。露姐的父亲大名杨汉,是仙山一中的老师。中法学校以前与仙山一中位于同一校区,教师之间的关系至今仍很紧密,这就让露姐不仅知道仙山一中的八卦,而且可以说中法学校的闲话,只不过中法学校的事儿往往隔了七八年,比起只隔了两三年的仙山一中八卦而言不够新鲜。我恰巧与露姐在同一间宿舍,所以每天晚上都可以听他对中法的老师品头论足。其中我记得最牢的,莫过于班主任陈健伟与隔壁班班任欧绮君的感情史:
“那时中法刚刚分出来,欧绮君刚进中法,陈健伟刚满三十岁。大家看陈健伟还没有家室,便想着给他俩撮合一下。你猜怎么着?就连校长郑超祥都参与进来,想着帮陈健伟早日成家——他人又帅,性格又很体贴。让他三十岁还打光棍,这简直是中法全体单身女教师的耻辱……”
“喂,你怎么能说这是女教师的耻辱?万一是人家陈健伟不想结婚呢?”彼时的我刚接触平等思想,对这类有歧视妇女嫌疑的说法还很敏感。
“呃……其实我也不大明白为啥一个单身男教师会让全校单身女教师担上责任。不过我爸原话是这么说的,我就照原样接着说了,懒得边说边改。接着讲陈健伟。那时,几乎全校老师和行政都一起来帮忙:给他俩安排到同一年级啦,让他俩做相邻班的班任啦,把他俩在办公室的座位也调到一起啦……总之,大家都盼着能让陈健伟脱单。后来你们猜猜他们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陈健伟真头脑发昏,喜欢上欧绮君啦!其实学校里比她好看的单身老师多了去了……”
“为啥说人家头脑发昏嘛,喜欢谁不是他的自由吗?”我又忍不住了。
“还是我爸原话,我也还是不大明白。总之,大家撮合他俩的努力算是成功了一半。陈健伟又是请她旅游、喝咖啡,又是带她看电影,可她的态度总是不温不火……”
“啊?”
“后来,陈健伟下定决心要表白啦!他捧了一大束玫瑰来学校,搞得自己不停打喷嚏。就在他准备把玫瑰捧给欧绮君的时候……”
“别吊胃口了,说呀!”
“好好好……那时,陈健伟看到欧绮君手上什么东西在闪……”
“结婚戒指?”
“半对。是订婚戒指。”
“哈哈哈哈……”
“那大家怎么还当她单身?”
“她睡觉前喜欢摘了戒指,记性又不好,结果整天忘了戴……不行憋不住了……噗哈哈哈哈哈……”
“那陈健伟现在还是单身?”
“至少两年前还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哦对,你们知道欧绮君现在怎么看这事儿吗?”
“她是不是六班班主任?听六班同学讲,她现在还整天拿陈健伟开玩笑,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对!就是这事儿!别看陈健伟现在发际线高得快变成地中海,他当年头发可茂盛了。就这事儿以后,他的发际线就止不住地上升,直到现在。唉……好像也就两三年吧,总之才一届学生,他就成这样了。我爸要知道陈健伟变成现在这样儿,肯定又得叹好多气。”
我对这茬儿记忆犹新,倒不是因为这涉及自己的班主任。而是因为在这之前,我与露姐曾一起哭了一场。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中法学校开了个文艺晚会,其他节目我一概不记得,反正里面有人唱了首《父亲》。歌曰:“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听着听着,就有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本来,作为离异重组家庭的孩子,我是不被允许对生父表达认同的,我也觉得不该认一个抛下我们而去搞外遇的男人作父亲。可这首歌却让我想起了他。而且,在我试图转移歌的对象到继父身上时,生父的形象反而愈加鲜明,挥之不去。
在台上的学生唱出:“你心爱的孩子啊,长大啦……”之后,我明白自己的努力已经失败了,就索性让眼泪流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为生父流泪,而且流得矛盾纠结,流得不明不白。感觉眼泪流得太多了,我掏纸去擦,却听见来自耳旁的抽泣声。我扭头一看,竟是露姐。
“露姐,咋啦?”我这么说着,没顾上还挂在脸颊的泪滴。
“想爸爸了。咦?你呢?”
“我也是……嗯……不知道是不是吧。”接着,我简单讲了下我家的状况。
“唉……你还好啦。我可是爸爸啥事都没有,却又不能见面的人。”
“啊?”我擤了擤鼻涕。
“两年前,他和我说他要去新疆支教,说等他回来他就升官了。我哭了,之后还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
“他说,杨白露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我去外面兜一圈,回来就能做副校长,你会不会为大局考虑?你有想过我做了副校之后我们家会有多好吗?
“我没理他,只是哭。后来他不耐烦了,一手抓起我的两只脚,让我头朝下,另一只手把我狠狠打了一顿。那是他第一次打我。
“后来,我学着电视里那样,哭着对他说,你滚!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他就大步流星走出门去。几分钟之后我就后悔了,坐在地上嚎,再然后整整一周没和别人说话。我一直觉得,要不是我被打之后说了那些话,他也不会丢下我跑去新疆。”
“之后你没和他打过电话吗?”我已经忘了哭。
“我怕。我怕我在这边又哭起来,我怕他在那边又骂我,我还怕他的手从话筒里伸出来,再一次把我拎个底朝天……现在整整两年了,我和他没通过电话,一次都没有。”
他顿了顿,又说:“可我也想他。我想和他聊天,我想从电话线里钻过去,钻进他怀里,接着听他讲中法和仙一的绯闻轶事……”讲到这,他又哽咽了。
我试图安慰他,可不一会儿,这就变成了我俩的比惨大赛:
“我爸在我三年级时就跟别人跑了!”
“我五年级,不是更刻骨铭心?”
“我妈不让我与我爸打电话!”
“得了吧,我自己不让自己打!”
“当然是我更惨!”
“什么啊,我比你惨多了!”
……
比到后来,大家都忘了“比赛”的初衷,以至于有时还会笑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几小时前还痛哭流涕的露姐,能若无其事地把陈健伟的故事讲得那么生动。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在这晚以后,露姐与我的距离近了许多。或许是同病相怜,我俩越走越近,不一会儿便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他对我讲的东西也比对别人讲的更加多些。
“你知道李尚强吗?”
“嗯?”
“郑超祥的上一任。他干事没郑超祥那么中庸,总喜欢走极端。这也让大家的看法走了极端。一些人觉得他很有个人魅力,因而很崇拜他;也有的人认为他太偏执,完全不顾实际情况,所以不喜欢他。哦,对,他还有个很搞笑的外号,学生们给的。真的有才。”
“比你的露姐更搞笑?”
“哎,别讲这个。李尚强的外号叫李上床。”
“啥?”
“李上床,就是上床。”
“哇哈哈……这也太有才了吧,这谐音绝了!”
“谐音?‘强’和‘床’还是有点距离的吧。”
“广东话里面的谐音。你用广东话读一遍就知道了。”
“我不会广东话。”
“喏,这样,雷——上——kiong,和上床的读音几乎一样。”
“啊——哦,原来如此。哦对,校长室旁边的厕所你去过吗?”
“嗯?”
“在行政楼,里面用大理石做的装修,比学校任何一个地方都高档,里面还有可以随便用的纸巾。这就是李上床在之前修的。哎,你不是缺纸巾了吗?可以上那儿去拿点,这周的量没问题。”
“那现在去?”
“——这不行,白天行政楼人多,我们得晚上去。两节晚修之间的时候,郑超祥会准时在那里面上厕所,大的。我们趁这时候就可以流进其他的隔间抽纸巾,不用紧张,郑超祥人挺好,撞上了也不要紧,况且他一般也不会出来。对了,郑超祥喜欢去里面的那个隔间……”
啊,露姐简直是个搜索引擎,知道仙山一中与中法学校的浩如繁星的绯闻轶事,可以让我随时调用、获取。慢慢地,我知道得越来越多,竟也成了个“中法通”,我感觉自己真正成为中法人了。
“你知道校歌‘南山屹屹,北江绵绵’里的‘北江’是哪条江吗?”一天,露姐问我。
“是珍江的那条支流?与南江、东江汇合成珍江的那一条?”
“不是。是仙山一中旁边的一条臭水沟。中法和仙山一中之前在一起,校歌一样,分出来之后也没改。哎,我小时候还见到了上面有浮尸漂下来呢。”
“那浮尸……怎样?”
“那是我很小,不怎么记得了。不过那人毫无疑问地肿着,眼珠子好像还凸出来了呢。”
我便第一次对仙山一中有了想象:那是栋在丛林中的神庙似的建筑,旁边流着条带着泥的小河。下课了,学生们可以闯进丛林中探险,有时还可以看见河里漂下一具白白胀胀的浮尸……
让成年人毛骨悚然的浮尸竟可以让我们作出如此想象,由此可见:一、小孩子对死亡——亦或是死人——的态度,是与成人截然不同的。二、初一的学生毕竟是初一的学生,想象可以如此天马行空。
此后,虽早已知道仙山一中并非坐落在丛林里,但我依旧惦记着北江里的浮尸。结果现在快高三了,却还没见着一具浮尸,顶多看见水上一层层工厂排出来的污油,这让我很是失望。
在中法的日子过的就是这么快,转眼间我就升上了初三。与其它学校不同的是,中法的学生越临近中考反而玩得越开心。不过,露姐却飞快地变了,初三开学,他突然不和大家说话了。与此同时,他的神情也突然变得极为严肃,甚至有的初一学生会被他吓得绕路走。露姐的头上多了十几根白发,舒展的眉毛被硬拉扯向眉心,瞳孔变成了不反射任何光线的绝对黑体,嘴角也好似被锤子砸弯了的铁那样向下弯曲、“砰”地撞到下巴。
我走近杨白露,想问一下原因、说一点关切的话,他却没回应,将头一扭就自顾自走开了。
两周后,杨白露头上厚而蓬松的头发不见了。他剃了个光头。
我又去问他,这次他终于说话了:“我爸回来了。他要我剃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像没调试好的人工语音。
我又问:“你怎么能答应他?”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掀起了衣服的一角。在露出来的皮肤上,我看到一条条淤青,像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腰际。
然后他突然向自己垫在桌上的手臂撞去,叫,嚎。声大如雷。全班同学的目光一齐向我投来,作为露姐最好的朋友,我大概该有些反应。
可我无所适从。因为我一直爱哭,我生父与母亲从小就没怎么安慰过我,说是要培养我坚强的性格,结果除了让我不懂得安慰别人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效果。
尽管如此,我本还是可以讲几句话的。
但我依然没有。我呆站在原地,什么都想做,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敢做,我这个露姐的至亲近之人都如此,别的同学也不大敢凑上来说什么话了,尽管他们安慰人的能力比我强许多。然而,他们还可以看着我,要我做什么,可我的目光却无法投向别处。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逃跑。我不堪众人的目光,从门缝里溜了出去,飞也似的跑了。这份懦弱,也就成了我永远无法开脱的负担,此后一段时间,每到想起露姐,这份愧疚便会窜出来,强行终结我回忆的进程。开始时是如此,再后来甚至连回忆本身都不再有,像是脑中被割去了某块似的。
然而今日既已想起了露姐,我就不得不再继续想下去:
在那之后,露姐再没说过一句话。露姐中考发挥并不好,擦着线上了仙山一中。然而杨汉从新疆回来以后已是副校长,自然把他安排进了重点班。他在 19 班,我在 17 班,仅隔着一个班却极少见面,因为他几乎不出教室。
仙山一中的生活,尤其是仙山一中普通班的生活,远较中法的更机械枯燥。在为进入重点班而奋斗的一天天里,我高一的一年很快过去了,却如同从未到来一般,什么也没留下。
哦,还是留下了。留了个尾巴。
高一下学期末,杨白露总算又会说话了。他和我说,他要选文科。
我心里却有火气:有你爸帮着进重点,选文选理不都是前途光明一片坦途大道朝天?
我于是阴阳怪气起来:“你准备去文重?理重不好么?”
“文科是我的兴趣……哎黎想,你文科不是不错么?不选文吗?”
“不选。累死累活搞奥赛一年,掉了 18 斤肉,就为了分进理重,哪像你文重理重随便挑?”
“重点班很好吗?我不……”
“你没来过普通班就别说了好么!在垃圾老师和书呆子现充同学里拼搏,受了整整一年的气,憋了满满一肚子的屈,还不是为了赶上你爸一双大手一挥一个大名一签的工夫?”
“可我不想呆在重点,压力大。我选文也是为了不去重点,我爸的手伸不到文科班。何况文科也是我的爱好。”
“嗨呀嗨呀,还成围城了是不是?你想出来,可我想进去呢!你想进重点班,什么都不用做,我呢?我要牺牲多少的爱好?要失去多少的可能性?你喜欢文科是吧?还记得我上学期期中文科总分排第几不?现在呢?你当我不喜欢文科?不是为了奥赛进重点丢了文科,我选个屁的理科!而你却说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发表这样何不食肉糜的高谈阔论!你要不要脸?要不要?”
我们不欢而散。聊天时我不喜于看别人的脸,因此分别时才发现杨白露的体态竟又有了些神采,这才想起他来找我说话时面上是有几分喜色的,然后才想到去向他道歉。可我还是迟迟迈不出步伐。等我下定决心,杨白露已经不见了。
到了高二,学校突然取消了奥赛生入重点的资格,我也就只好被分去普通班,而他仍旧被安排进了重点班,却是理科的。这次我们隔得远了,分班表上写着我在 4 班,他在 16 班,我在七楼顶楼像个被放逐者“天高皇帝远”,他在四楼挨着教师办公室,像军机大臣一样受老师的瞩目与监视。我们自此再没见面,这于我而言挺好:连见面时的回忆与愧疚都省却了。
而现在眼前的罗大傻提到了露姐,我也得跟着聊下去:“露姐后来怎样了?”这种聊法大概巧妙,既能让聊天继续,又不显得自己没东西讲。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开玩笑的,呸。我还以为你知道得比我们多呢。他不是你朋友么?”
“哎哟,他初三之后都没怎么说过话,我咋知道他之后怎样?”
“好咯。我只知道他爸回来之后不知咋的完全变了个人。对他也严格得很,就像平时在学校里管我们那样。他本来选了文,因为他爸的手伸不到文科那边。但最后还是被他爸硬改了理……他已经没有了自由,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家里都受他爸的管辖。哦,上周他爸还被狗咬了,自家的狗。嘿,狗都看不惯他爸。”
大家听了也就笑笑又叹口气,几十号人一齐陷入了沉默。
“大家来得这么早?我们班的人都齐了吗?”
这声音像是陈健伟的声音,但又好像更低沉些,音色也不够明快,有些嘶哑阴暗。循声望去,确实有个成年人站在那里,他也的确如陈健伟的身高,穿着陈健伟同款的衣服,踏着陈健伟式的篮球鞋。但他的顶彻底秃掉了,背也没有陈健伟那么轻松。待他走近些我才发现,自己竟和他差不多高了。
我愣在了原地。大家却叫起来:“陈老师好!”我也就跟着这么问好。直到他在门禁处刷教师卡为我们放行时,屏幕上“陈健伟”三个大字仍然让我有些吃惊:
这真的是我三年的班主任?这还是那个能在历史课上从纳米比亚独立讲到纳米技术的陈健伟?
我跟着大家进了中法,同学们一路上和陈健伟谈笑风生。我向来不大合群,虽在初中稍微有所改善,但在高中我又与集体疏离了。除了不时看一下到处乱跑的弟弟以外,我剩下的事情也就是看风景。中法现在成了李花的海洋,花瓣飘得到处都是。星海池也比以前更澄澈了,倒映着我们的脸。池里面的锦鲤更多了,也还是照例会跟着人走。
中法越来越漂亮了。——目睹此景,这是谁也能发出的感叹。我也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这时那个像是陈健伟的嘶哑阴暗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唉,又是加作业,又是抓纪律。现在的中法可不是你们那时候的样子啦!”
我纳闷自己怎么没听见上文。也许之前陈健伟的声音还是当年的声音,我可以充耳不闻,讲到这里才突然换了现在的声音吧。
我不看风景了。陈健伟现在一直用着那个阴暗的声音,我好不容易才听出个大概:龚平喜欢事无巨细地过问,班主任的权力正在被级长集中,学生们的作业也越来越多。总之,我之前的担忧基本都成了真。大环境如此,中法想遗世独立大概也是不可能的。惆怅着,我这么想。
陈健伟的手机响起来了。他“嗯嗯”了好几声,然后说:“杨白露来了。谁和我去接一下?”
然而大概是因为他爸的缘故,我们仙山一中的学生大抵都不愿去接他,最后只有几个仙山三中的学生跟着去,我们留在原地等待。等着等着,一中的学生们也就又聊起了杨汉。
“杨汉简直是自恋狂和偏执癖,从来不会听别人的意见。这于我们带手机而言是好的,可对露姐和其他方面而言可谓坏到极致。”这是慢条斯理的“蟑螂”说的。
“杨汉我操你妈!你们记不记得校运会上他给我们级钦定的口号?‘绿色和谐’?谁绿啊?你杨汉头顶绿?妈的。”这是暴躁的“黑人”说的。
“要说杨汉最操蛋的莫过于考试时间安排了。上次考试他特意让我们比高一晚开考,还不让提前交卷,结果高一比我们早十分钟考完,吃完了我们的午饭。杨汉大概脑子有坑。”又有谁这么说。
骂完杨汉,大家四下看看,我们这一群人基本都是仙山一中的学生,于是大家便又聊起仙山一中来:
“之前学校禁快递,你们不会真以为是家长举报吧?”
“我反正是不信。各方说法还互相矛盾,学校连‘境外势力’都搬出来了。要我说,能在仙山一中碰到境外势力,我们倒也可以为仙山一中感到自豪了。”
“据说是省教育厅的人下来巡,看到大家围在快递车旁边取快递,就和覃艮木说了句:‘像菜市场一样。’覃艮木马上拍板禁了快递,怪不得他这种人能当校长。”
“也就是当年做他前任闰晴初的校长秘书的时候溜须拍马的工夫。都是湖南人,搞关系自然有一套。现在仙山一中是湖南人的天下了。看,校长覃艮木,副校长毛光军,杨汉——都是湖南人。”
“别在校外说这事,太伤学校形象了。”
我一惊——杨白露已经到了。
“你们啥时候到了?”我问。
“刚到三秒。”有一个同学答。
“大家都一家人,闲聊一下不是很正常吗?”我刚开口想岔开话头时,有人反问。
杨白露有板有眼地接着说:“在校外,我们可代表着学校的形象。我们可不只是我们自己,我们还是仙山一中的学生。”
然而我们首先是我们自己。我这么想着。但在这欢聚场合,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时我弟却欢叫一声,从人堆里拉出一个小孩,和他一起玩了起来。
“小心点,别摔着!”我喊。
“小心点,别摔了。”杨白露说。看来这是他弟。
“哎露姐,呃,杨白露,最近学校饭堂好像减量供应了,搞得我们经常没饭吃,你能不能帮忙让你爸反映下?”有人说。看来,已经没人打算只把他当作自己的同学了。“杨汉儿子”这冠冕显然比“我们的同学”的名牌更耀眼。
“这……学校也有苦衷。得用学校的眼光看问题嘛。”
这下没人理杨白露了,他参与聊天,让人很不舒服,然而大家聊天时杨白露又总是掺进来“替学校考虑”。于是我们分散成小集体,三三两两一组地聊天,这下杨白露终于被孤立了。我却悚然发现,我自己竟也和杨白露一样,成了形单影只的人。高一为重点班拼死奋斗的一年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什么也没留下,而是削去了中法用三年为我裹上的开朗外皮,暴露出孤僻的内里。
我于是想和陈健伟多聊几句,可有杨白露在旁边,总觉得说什么都不自在。因为聊天者化整为零,气氛比杨白露来以前冷清了不少。
“扑通”一声,我看见两个小孩都摔在地上,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绊了脚。他俩已经过了哭哭啼啼的年纪,很快就站了起来,连身上的灰也不拍,就又追着玩了起来。我与露姐,我与杨白露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暂时还是一气。
再这么待下去也无益,只是徒增愤怒与抑郁。我便简单地与陈健伟道了别,拉上弟弟要走。弟弟对杨白露的弟弟没什么不舍,我拉他走,他也就跟我走。这年纪的孩子,朋友是很多的,弟弟不会抓着一个不放。
去哪儿呢?我无意义地在校园里漫游。中法的小卖部早已如它校小卖部一样,被一纸公文封闭。透过被铁栅栏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门口看,室内空无一物,只有生锈的货架能记述这了过去的样子。偌大的学校里已经没有了一处能让我找回过去的自己的可有所寄托的地方。
……
电台?
或许除了电台。是的。早该去电台了。经过装修,现在的电台应已焕然一新了,不过即便如此,故地重游的我总该能发掘出什么过去托付给我的东西。对了,我毕业前把自己的水壶忘在了这里,电台的同学会帮忙保管吗?
然而,行至电台,眼前的景象却与想象大相径庭。电台的门大开着,因为门锁已锈坏了,里面的一切也还都是老样子,连我的水壶也原样摆在台上,里面的水恐怕也是两年前的高度。我想开灯细看,可当我打开开关的那一刹那——
“啪!”跳闸了。也难怪。电台保持大门敞开,风吹雨淋了两年,里面的一切早已不堪使用了。
我拿起我的水壶。水壶在桌面上蹭下一层灰,我凑近看,却不由得咳嗽起来。借着手机闪光灯的亮光,我才发现桌面上的不是灰,而是霉菌的菌丝。靠墙的桌角甚至长出了蘑菇,灰色的伞帽长到了硬币大小。电台里的万物,铁的生锈,木的发霉。若不是电台位于背阳面,想必还会长草。
确实,里面的一切都能让我有所寄托,却也只能给我寄托。它们已经失掉了它们本来的职能,因为不再有人会在这里工作,不再有人会以此为寄托。
一股寒气从里面袭来。毕竟是背阳面,电台往日也常不开空调。可如今的这股寒气里却还带着真菌的孢子,让人有些起鸡皮疙瘩。
总复习已经开始了。我们正好复习到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初中的时候,我总无法记住它,现在总算能熟背了。身体体验了“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也就不需要大脑费神。既然“其境过清,不可久居”,我便也只好“记之而去”。只是电台里没有石壁,我也没有毛笔,干不了柳宗元那样的活,只好打开手机胡乱拍照。
我带着弟弟出了校门,坐上公交车。这次回中法,总还是不尽兴。其他同学大约也会这么想。回母校本是一次机会,能让大家都做回初中生,暂时逃避于眼前的现实。然而今天大家都没法做回初中生,是因为中法泯然于众了么?是杨白露扫了兴么?
我又想起杨白露的弟弟来。每个人都曾有童真,这童真使他们得以跨越阶级的隔阂,无视家族的背景,忽略见识的长短,仅凭着体格与纯粹的智慧而分出高低。是童真消失后才由门第见识取代,还是门第规训本身让童真消失呢?这个问题令我头疼。我只知道,不同门第的孩子们最后总会形同陌路,富人家孩子会定穷人家孩子的罪,穷人家的孩子会罢富人家孩子的工。有时,穷孩子要革富孩子的命,富孩子得砍穷孩子的头。
再想到他们的朋友,我忽然担心起来了。他们能不珍惜地结交与抛弃朋友,是因为他们能随时再找一个来替代。随着年龄增长,结交朋友越来越难,我们便只能抱着几个朋友不放,生怕遭到抛弃,好似现在这时的体力工人与程序工人们因为难找工作而再不敢离开公司。
塞车了。公交在路上半天没动。
我越来越焦虑了,一年后的高考突然迫近在我的面前,我害怕我的未来会变成年纪更大的人们那样,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却两败俱伤。这大概也就像眼前的路,其实善城区本是有很多路的,走的人多了而无人去修,也便堵得无路可走。
后记
本文作于 2019 年 5 月 30 日。途中,我于 6 月 6 日大病。下午带病回初中,回家因头孢副作用上吐下泻。最终,本文手稿完成于 6 月 15 日。本文电子稿于 2019 年 6 月 17 日开始输入,至 2020 年 6 月 15 日完稿(正好一年,嘿嘿)。本文除后记共计 11299 字。
现实中我并未见到“杨白露”的伤疤,他也没和我哭。并没有人撮合“欧绮君”和“陈健伟”,但“欧绮君”确实早已订婚,“陈健伟”也确仍单身。“中法学校”确实有一个位于校长室旁的豪华厕所,我们也曾在那儿偷纸巾,但“郑超祥”并不会准时如厕。6 月 6 日我回母校时,无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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