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分岔的花园
——博尔赫斯
我想起刚才接电话的人竟是理查•马登上尉。这就意味着鲁纳贝格已经被捕,或者被杀。马登是冷酷无情的,他是一个爱尔兰人,为英国服务。人家说他脾气不冷不热,而且为人也许还有点不忠诚.。为什么他不抓紧而且充分利用这么一个奇迹似的好机会,发现,逮捕,或者杀死两个日耳曼帝国的间谍呢?我心里想,这个军人,根本没有怀疑我掌握着这个秘密——在安克雷的英国大炮新阵地的确切名字。一只鸟在灰暗的天空上飞过,我在昏乱之中把它变成了一架飞机,这架飞机又变成了许多飞机,以直接命中的炸弹夷平了英国的大炮阵地。要是我的嘴巴,在一颗子弹把它打穿之前,能够喊出这个地名,喊得德国都听得见就好了……我这人类的声音是渺小的,怎么能够使它让我的首领听见呢?可非得让这个可厌的有病的人听见不可;这人既不认识鲁纳贝格,也不认识我,只知道我们是在司塔福郡。他在柏林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坐着,翻阅无穷无尽的报纸,徒然等待着我们的情报……不过十分钟,我已经想好了我的计划。我在电话簿上查到了那个惟一能够帮肋我传递情报的人的名字。他住在范顿的郊区。坐火车去用不了半个小时。
去阿希格罗夫的火车八点半开,我急忙进站。火车开了后,有一个人拼命地向月台尽头跑来。那是理查•马登上尉。我惊慌失措,颤栗着缩到座位的一角,远离那个可怕的车窗。
火车轻快地在白杨树中间行驶。然后,几乎就在田野的中央停住了。没有人报车站的名字。“阿希格罗夫吗?”我问月台上的几个孩子。“是阿希格罗夫。”他们回答。我就下了火车。月台上亮着一盏灯,但是那些孩子们的脸仍然是在阴影里。他们有一个问我:“您是到史蒂芬•阿尔贝博士家去吗?”不等我回答,另一个又说;“他的家离这里远着呢,不过您不会找不到。您只要从左边的路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弯。”我扔给他们一枚硬币,走下几步石阶,踏上了那条冷落的路。
我到了一座高大的铁门前面。一个高身材的人开了大门,用我家乡的语言慢慢地说:“原来是郗本仁兄光临,来解我的孤寂了。毫无疑问,您是想观赏一下花园吧?”
我记起来,郗本是我们一位领事的名字。我莫名其妙地重复说:“花园?”
“小径分岔的花园。”
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记忆,我不知怎的,蛮有把握地说:“那是我祖先崔朋的花园。”
“您的祖先?您的著名的祖先?请进来。”
潮湿的小径曲曲弯弯,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们来到一间书房,里面满是东方和西方的书籍。我认出了一些用黄绢面装订的大本子,那是明朝第三代皇帝命令编篡的手抄百科全书,从来没有印刷过。留声机的唱片在旋转。
我们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张低矮的榻上,他背向着窗户和一只高高的圆形座钟。我计算了一下,我的追逐者理查•马登要一个小时以后才到得了。我以无可改变的决心在等待。
“崔朋的命运真是令人惊讶。”史蒂芬•阿尔贝说,“他是他家乡乡亲们的总督,既谙天文,又知星相,并且精通经史,擅长弈棋、诗词、书画。他死的时候,他的继承者只发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手稿。他的家属,大概您不会不知道,准备把它付之一炬,但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予以出版。”
“我们崔朋家的血缘亲属,”我回答,“至今还在咒骂这个和尚,出版这些手稿其实毫无意义。这本书不过是一大堆矛盾百出、体例混乱的材料。我有一次把它翻了一遍:主人公在第三章死了,到第四章又活了过来。至于崔朋的第二项事业:他的那个迷宫……”“那个迷宫就在这里。”他把一座高高的漆得光溜溜的写字台指给我看。
“一座象牙的迷宫!”我喊起来,“一座小型的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看不见的时间的迷宫。”
阿尔贝站了起来,有一会儿,背向着我。他打开了这座金碧辉煌的黑漆写字台的一只抽屉,拿着一张纸,转过身来。原来这是一张猩红色的纸,现在已经变成玫瑰色,质地脆而薄,印着方格。崔朋的书法真是名不虚传。我热切地然而费劲地念着下面的字,这是我的一位血缘祖先用手笔写下来的:“我将我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遗给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
我默默地把纸还给他。阿尔贝接着说,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曾经自已问自已,一本小说怎能是无限的。我正处在这样的困扰之中。从牛津给我寄来了您刚才看过的那张纸。很自然地,在这句话上停住了:“我将来我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遗给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这句话,使我想到:这是时间上,而不是空间上的交叉的形象。我把这部作品重新看了一遍,证实了这个理论。
崔朋是一位天才的小说家,然而也是一位博学之士,无疑的,他不会认为自已仅仅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他同时代人的言论——已足以证实他的一生——说明他对道学和神学的爱好。哲理的论辩占了他小说的大部分篇幅。我知道,所有的问题,没有一个会使他不安,没有一个会使他费力,除了“时间”这个深渊一样的问题。好吧,这就是在《花园》的篇幅中没有描写的惟一的问题。他甚至不愿意用含有“时间”意义的字眼。您对这种有意的回避怎么解释?
我提出了好几种说法,但是都不足以说明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史蒂芬•阿尔贝对我说:“有一个谜语,它的谜底是棋;在这个谜语中,禁止使用哪个字?”
我想了想,回答说:“就是棋这个字。”
“对了,”阿尔贝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本身就是一局巨大的棋,或者说是寓言,它的主题是时间。这种缜密的游戏,禁止提到它本身的名字。始终不把这句话说出来,只用不确切的譬喻,明显的拐弯抹角来提到它,这些也许是一种指明它的最着重的方式。这是走了邪路的崔朋在他孜孜不倦的写成的小说里,逢到每一个曲折之处所爱用的迂回方式。我翻阅了几百万的手稿,改正了抄写人粗心大意的错误,猜出了一团混乱中的构思,我恢复了,或者我认为我恢复了它原来的面貌,我全部翻译好了这部作品。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没有一次使用过‘时间’这个词。这解释很明显:《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崔朋所设想的一幅字宙的图画,它没有完成,然而并非虚假。您的祖先跟牛顿和叔本华不同,他不相信时间的一致、时间的绝对。他相信时间的无连续,相信正在扩展着、正在变化着的分散、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纪各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我们并不存在于这种时间的大多数里;在某一些时间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时间里,我存在,而您不存在;在再一些时间里,您我都存在。在这一个时间里,我得到了一个好机缘,所以您来到了我的这所房子;在另一个时间里,您走过花园,会发现我死了;在再一个时间里,我说了同样的话,然而我却是个错误,是个幽魂。”
“对于这一切,”他微笑着喃喃地说,“时间是永远交叉着的,直到不可计数的将来。在其中的一个交叉里,我是您的敌人。”
我重新又感觉到我刚才说过时的那种发芽生长。我觉得房子周围潮湿的花园里充满着看不见的人物,直到无限。这些人物就是阿尔贝和我,正在时间的其他范围内暗暗地劳碌着,变换着形体。我抬起眼睛,这微不足道的梦就消失了。黄黑色的花园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却像塑像那样坚实,然而这个人正从小径上走来,他就是理查•马登上尉。
“将来已经存在,”我回答,“不过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吗?”
阿尔贝站了起来。他高高的个子,伸手打开高高的写字台的抽屉。有一会儿,他背向着我。我已经准备好左轮手枪。我十分仔细地开了枪。阿尔贝立刻倒下来,一声都没有吭。我敢发誓,他是当场毙命的。
其余的都有是不真实的、不足道的了。马登冲了进来,把我逮捕。我被判绞刑。可幸的是,我竟然胜利了,我已经把他们预定袭击的城市名称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果然对它进行了轰炸。在同一天的报纸上,我看到:博学的中国通史蒂芬•阿尔贝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叫俞琛的人所暗杀,这件事,对全体英国人来说,是一个谜。然而,我的首领已经破了这个谜。他知道,我的问题是如何(在战争的喧闹声中)指明那个城市的名称就是阿尔贝。他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杀掉一个叫阿尔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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